原来你喝雀巢,现在不也喝星巴克?

一座三线城市的小剧场试验...


在多媒体音乐剧《寻常》中,主人公从现代穿越到了桃花源。(尹雪峰/图)

全文共3425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 剧场落成,需要打造一出戏剧。这部戏不能是单纯的传统丝弦表演,而要“能够站在戏剧高度”上。
  • “其实三四线城市更需要被诉说,野生的东西全在三四线城市。”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寻常》剧照(尹雪峰/图)

灯光暗了,剧场响起广播,提醒观众入座。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却径直走上舞台,剧场经理和保安赶紧劝他下去,演出就要开始了。

年轻人不听劝。他叫小常,家住老西门棚户区,也就是剧场原址所在。他拿出爷爷拆迁前留下的一个盒子,摁进剧场的墙体里。忽然间电闪雷鸣,幕布开启,小常穿越了。

这是多媒体音乐剧《寻常》的第一幕,2017年9月20日晚,《寻常》在常德老西门剧场举行了首演。

“一开始,我设计不让小常戴麦,坐在观众席里。另外两个演员就穿着和外面保安、经理一样的衣服。”导演马俊丰在预演之后改变了方案,为了让常德观众理解这是演出的一部分,从服装和出场方式上,都增添了更明显的设计感。和戏剧市场蓬勃的一线城市相比,这样的舞台剧第一次在常德出现。

不同于旅游城市惯常打造的“印象”系列,也不同于纯商业化的小剧场戏剧,《寻常》用小剧场的方式包装起了城市传说:表面上,男主角小常穿梭时空,走过四季,遇见了桃花源、楚国辞赋家宋玉、刘海砍樵和孟姜女寻夫;实际上,戏剧也探讨了古今对比下的信息焦虑和婚姻关系等话题。

五年前,浙江乌镇举办了第一届戏剧节,此后,戏剧市场引起了不少三、四线城市的关注。常德戏剧计划发端于2016年,不过,这里既没有一线城市作为票仓,也不是热点旅游城市,打开当地的戏剧市场,并非易事。



老西门剧场(张广源/图)

坐落在常德市中心的老西门,原本是一个棚户区。护城河从中穿过,上面覆盖着两三层沟盖板,支起几根木头,封上木板,就成了简易的棚户屋,“一百米住了一百户人家”。

时间回到2011年,建筑师曲雷和何勍受常德市国有企业城投集团天源公司的委托,从北京来到常德,着手老西门棚户区的改造。

曲雷回忆,初见的常德比现在更小,街道更窄,“路过农村,到处炊烟袅袅,在车里闻到的都是炭火的气息,小水泥路边上全是密密的树,特别的亲切。”

老西门建成了两栋L形倒扣的高层回迁楼,1600户几乎100%回迁,“我们希望破窨子屋里刻印章的张老爷子和街口补了17年鞋子的摊主陈师傅,还能天天见面聊个闲天”。除此以外,整个棚户区被改造成老西门历史文化街区,占地约87000平方米,在过去的六年里渐渐成型。这里的每栋建筑似乎都有来历。街区里的窨子屋博物馆,是从农村找到了一间窨子屋,标记砖块挪至老西门,重新设计、还原了这种近乎消失的湘西民居。

拆迁过程中,城投集团的董事长方际三无意间发现,拥有两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常德丝弦艺术剧院和鼎城区花鼓戏保护中心也在改造范围之内。办公楼里只有排练室,“貌不惊人,条件很差”,团长朱晓玲是常德丝弦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一直盼着有自己的剧场。“我们去看了以后很有感触,地方戏剧本来就难以生存,很多已经消亡了……我们希望它得到延续。”曲雷和何勍回忆。

艺术团楼前立着一座碉堡,是抗日战争中常德会战的遗迹。“这自身就有很强的戏剧性,将我们的历史、战争、戏剧共同定制在区域里。”

方际三决定与艺术团合作,建造老西门剧场。六年后,办公楼夷平盖起剧场,旁边的两棵大树原封不动。“不值钱,就是(难得)城墙根上能长树。”何勍坚持把树保留下来,“你看存下来以后多好,要不然这儿孤零零的,没有生态。”

老西门剧场的整体形态是一架钢琴。外围是拉索玻璃幕墙,幕墙内一排竖直的琴弦,粗细不一、间隔不同,似有不同的节奏,“它是音乐的感受,有韵律,有流动的感觉”。剧场门口是类似看台的大台阶,建造时用布裹在混凝土上,使台阶表面褶皱不平,“像防御时候的攻势,像战士战死时的裹尸布”,与门前的碉堡相呼应。

剧场建造及剧目打造的成本达数千万,短期内很难产生足够的经济回报。天源公司与丝弦艺术团合作共同成立了老西门文化发展有限公司,采取企业和文化单位相结合的联姻模式,企业提供场地、资金和运营团队,艺术团提供文化资产和专业人才。“这是常德市城区里面最核心的地方,最有历史文化底蕴,我们不想把这块地方拿来以后随便盖个商铺,然后把它卖了。”文化公司总经理陈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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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那里有常德米粉吗?

老西门剧场(张广源/图)

剧场落成,需要打造一出戏剧。这部戏不能是单纯的传统丝弦表演,而要“能够站在戏剧高度”上。

寻找戏剧团队的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年。老西门文化公司董事长钟晓曦特地去北京国家大剧院看了几场话剧,“我们并不是专业搞艺术的,只要能够打动我的,可能就是好的。”

他们接触了多个团队,包括富有打造旅游名片经验的演出团队,方际三看完方案后认为,“秀的东西太多了,戏的成分太少”。

在上海寻求小剧场建设经验时,筹备组成员认识了舞台剧导演马俊丰,“非常对味”。马俊丰此前影响力最大的作品,是《郑和的后代》。此剧由新加坡戏剧大家郭宝崑编剧。

文化公司看中马俊丰的创作团队,“利用大上海的资源整合起来很快”。编剧曹路生熟悉常德丝弦,也在1990年代初到过常德,这也让钟晓曦放心:“常德的语言氛围和语言环境,他能理解。”常德话易懂,属于北方语系,而不是湘系方言,这也为主创提供了便利。

主创们就地取材。总策划马一木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一幕很生活化的场景:两个老大爷在桥上拉着二胡唱京剧。老西门成了常德人的公园,《寻常》的思路与此相扣:“你会发现这部戏和回迁楼是互为文本的”。

马俊丰好奇老西门街区“文化上的归属”。“从这个文旅创综合体和旁边回迁的人的亲密度上来说,它就是这个样子:乍一看,它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但其实是变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们掰着指头数,北京有《茶馆》、上海有《繁花》、广州有《七十二家房客》……“其实三四线城市更需要被诉说,野生的东西全在三四线城市。”马一木说。

最终,马一木把排出来的那出戏命名为《寻常》,意为寻找遗失的常德,让追求精神生活成为寻常事。“你为什么留在上海?常德人为什么留在常德?它一定有某些可贵的地方。”马俊丰说。

他们由此引申出一句宣传语,在去往老西门剧场的指路牌上到处可见:“纽约,那里有常德米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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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丈夫这么高兴,为什么要哭呢?



《寻常》剧照。(尹雪峰/图)

有一晚,马俊丰和丝弦艺术团的演员们去吃宵夜,有人提议让她们唱一个,“整个店里都鸦雀无声,她们就是余音绕梁,非常好听,”马俊丰回忆,“就是那种感觉——清纯感。”一曲唱毕,在场的人齐声喊:“再来一个”。

执行导演刘溯溪出身戏曲家庭,“对传统文化在乎”,马俊丰用手机给他放了一段丝弦,他就加入了《寻常》剧组。

编剧曹路生擅长将戏曲与话剧结合;服装造型由徐家华负责,她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海世博会闭幕式的造型总设计,擅长加入民俗民风和当地服饰文化;董为杰负责音乐,曾为话剧《商鞅》、动画片《宝莲灯》作曲,专长是民族音乐的现代化改编。

《寻常》选取了四个民间传说,都与常德有关: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武陵人捕鱼为业”,“武陵”即是常德的古称;楚国辞赋家宋玉相传为屈原弟子,大约在公元前260年间被逐放常德临澧;刘海砍樵是花鼓戏知名剧目,改编自北宋初年道家人物刘海蟾在常德游历的传说;孟姜女哭长城,有一说她家住澧水之阴,靠近现在的常德津市。

如何用现代的方式讲述这几个故事,“让大众、玩手机的人也能够进剧场来看一看”,是马俊丰头疼的事。“穿越”似乎是个办法。创作剧本前,马俊丰问曹路生,“能不能不出现‘穿越’这两个字?”“不能,说不清楚。”马俊丰最终接受了:“穿越这个词已经臭大街了,但是穿越这个概念没错的。”

故事里,小常穿越到桃花源,没有手机信号,桃源的姑娘们语速极慢,让他很不习惯——这是对信息时代快节奏的焦虑。后来小常遇见了砍樵的刘海,很不明白为什么刘海“没房没车”,胡秀英还是答应了他的求婚——这是对现代物质与爱情关系的焦虑。“它不一定非常常德,但它一定是把常德重新解读和翻译。”马俊丰说。

戏中有大量丝弦演唱,采用《剪剪花》《潼关调》等经典曲牌,填上新词。董为杰发现,丝弦的唱腔符合常德人说话的语调,“跟常德人的性格、语言好像是一脉相承的,非常自然”。他只是改变了配器的方法,使演奏方式更现代。

丝弦演员在上海录制配乐,带回成品,朱晓玲听了不太理解。她觉得演唱方式“有点偏流行的气声唱法”,音调也更低,不是平时演唱时“非常清脆的声音”。“他们说服了我,”朱晓玲说,“就是要让现代的年轻人更容易接受。”

舞台布景中,不断地升降着几块屏幕,4K的投影特效画面和表演相互融合。在小剧场中难度很高的威亚也被想方设法拿来使用。在传统戏曲里,“两个人代表千军万马,转一圈代表走了十万八千里路”,这是“演出契约”,“但对现代观众来说,他看不懂”。马俊丰说,“有了多媒体,可以非常轻易或非常准确地实现这种想法”。

对于古典故事的“现代化”改编,并不总是被所有人接受。最受争议的是孟姜女寻夫,这段故事格调轻松,不像传统认知中那样凄惨悲切。

72岁的花鼓戏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杨建娥演了一辈子孟姜女,她看完预演后反应激烈,孟姜女的悲痛“怎么能那么演?”说着她就演示起甩水袖的动作。

“找丈夫这么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要哭呢?”马俊丰坚持自己的排法:“我觉得那个很悲的气氛,和当代没关系。”刘溯溪同意马俊丰,他随即补充:“但有一个东西是我们缺失的,就是她的这种坚持。”

两个月后,杨建娥来观看首演,看完后对马俊丰说,“我可能有点理解你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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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墙推开,后面是撒欢的原野



《寻常》剧照。(尹雪峰/图)

首演当晚,宋玉的饰演者黄伟缺席了庆功酒会,她在化妆间里哭了。

临上场前,她让男主角陈扬帮她检查话筒,话筒别在腰间,她的戏服有四层,一层层撩开后,陈扬确定地看见话筒灯亮着。他们赶紧上场。

接下来二人对白,黄伟的话筒却失声了。她通过耳麦很快意识到了,之后的台词几乎是喊出来的。事后,工作人员检查发现一切正常,是演员身上的话筒没开。

黄伟是丝弦艺术团的演员,进团快十年了,说话带点常德口音,刚开始说台词时有些困难,经过训练慢慢“抠”标准了。“毕竟我自己是一个老艺人了,这意外是不应该发生的。”

音乐剧《寻常》的二十几位演员,除了男主角陈扬从上海来,其余都是常德当地的演员。部分是丝弦艺术团的演员,部分是湖南文理学院的学生。剧组去几所当地大学面试演员,发现学生们“档期很满,忙着挣钱”。艺术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大多开培训班、当老师,或在红白喜事上演奏,很少有机会能在剧场工作。

被挑选上的演员,5月开始了排练。导演为他们设计了一些表演训练,比如两个演员手指间夹一个竹竿,练习配合和“分寸感”。大多数演员“从来没有接触过那种表演”,黄伟以前表演丝弦,主要是说唱,现在“更多的是语言上的表演”,还要女扮男装,进入“古代美男子”的角色。马俊丰希望帮他们“把表演的墙推开”:“推开后发现有个原野,他们在这儿撒欢。”

绝大多数常德人没有看过话剧,没有走进剧场的习惯。马俊丰不喜欢在话剧里说教,但为了让观众能看懂,剧本改得越来越直白。首演前一晚,有人提出还是看不懂四个故事的主旨,马俊丰和刘溯溪临时在最后一幕加了一段台词,让小常亲口说出穿越去每个地方,自己体会到了什么。这段台词让他们纠结,很难做到“又不做作,又很顺利”。

几个演员家属来看彩排,马俊丰问他们观戏感受。“哇,刺激,好看。”“还有呢?”“里面有点意思。”马俊丰说,他们说不出来具体的,但是“心里有感觉”。

过去丝弦艺术团的“惠民演出”,成本低、有政府补贴,票价最多五块钱。《寻常》的票价一下超过了两百元。马俊丰觉得定价太高,与文化公司发生了争论。

文化公司内部讨论票价时,“反复推敲了好久”。成本是个问题,剧场只有141个座椅,座椅间隔比普通小剧场更宽,相当于“每个人都是VIP”。加之“常德本身没有这种演出的票房经验”,陈刚说,“我们确实心里没有底。”

让常德人接受小剧场话剧,要有一个过程。马俊丰总是以常德刚开半年的星巴克举例,“原来你还喝雀巢呢,现在你不是也问我,要不要帮你带一杯星巴克?就是这个道理,好东西,大家肯定会接受。”

首演后的第二天,主创团队离开常德,剧场工作人员和演员们要开始真正独立地演出。作为驻场戏,《寻常》至少会持续演出一年。其余时间,除了花鼓戏和丝弦的传统表演,老西门剧场还打算引进更多外来剧目、话剧或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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